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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0-1 00:3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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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大众
所以,要迁就中国特色,这篇文章谈论的,不光是电子乐,也要包括被认为是电子乐的一切。这关系到中国人赋予了“电子”什么意义,就像台湾人把“数位”(注5)当作菩萨供起来一样,“电子”首先是新时代的象征。
早在1978年,导演严寄洲就从上海音乐学院的仓库里找到了中国惟一的一台日产合成器,请陈传熙为电影《猎字99号》创作了配乐,这是中国电影里最早出现电子合成声音。此后贺锡德为《潜海姑娘》创作了合成器拟音和配乐,同年的《黑三角》也请王酩用电子乐做配乐,1979年,王酩为电影《小花》做的插曲,又把民乐、管弦乐和电子琴结合起来。但最早把电子乐(广义的)带来的,是法国人让-米歇尔·雅尔,用合成器演奏简化了的、娱乐化的古典音乐,按严格的分法,应该算合成器流行乐而不是电子乐。当然他老师很正宗,是电子原音之父皮埃尔·谢弗。1981年他在北京和上海公演,年轻人为之震惊、狂热。那种缥缈的音色、庞大的结构、新奇的声光系统、闻所未闻的技术,和那个充满了朝气和希望的时代相吻合,并且,这套语法一直持续到80年代尾声,逐步从宏大抒情降落到身体叙事,最后,和《摇滚青年》最后的迪斯科浪漫主义一起消亡。雅尔的影响,马上被国营唱片公司继承下去。1982年到1983年,和瑜伽老师张惠兰合作的朝阳电子乐队,在中国发表了三张专辑,成为第二个成功的电子乐(严格地说,是new age音乐)事件。不堪生活之重的中国人,被他们放松下来,享受起了冥想中的自然、灵性和未来。现在一说到80年代电子乐,人们都会说到这个乐队,并丝毫没有意识到,那不过是一个瑜伽老师(乐队创建者柏忠言)配合身体训练而创作的健康音乐(health music)。
然后是本土资源的决定性跟进。上海的屠巴海、浦琦璋开始用电子琴演奏,这样就为“通俗歌曲”贡献了新奇的音色,从苏联大妈沉重的铜管,跃向了沙滩上慢动作奔跑的西方少女。仅仅用来放松、不承载宣教功能的“轻音乐”也随之深入人心。1984年,蒲琪璋用雅马哈FX-50电子琴演奏的《渔舟唱晚》被央视选用,这就是今天还在用的“天气预报”配乐。1983年,侯德健带来了合成器,郭峰、黑子、毕晓世等人就从他那里开始学习新的编曲方法。如果说电子琴只是改变了音色,那么合成器就可能导致电子乐新语法的发现。1984年,广州的何文彪改写了历史,他用Roland合成器演奏的《巴比伦》等作品由广州太平洋影音公司发行,那些密集的、快速的、太空的声音令人振奋,节奏和装饰音甚至超过了旋律的比重,这意味着,他已经到达传统流行乐和电子乐的中间地带。何文彪很快被推广,并对迪斯科文化产生了莫大的影响——80年代中期的国产迪斯科音乐,大多数是从名曲改编而来的合成器作品,对重音并不强调。1987年,《八七狂热》(广州)、迈克尔·杰克逊的《真棒》(美国)、《荷东》(香港)以及随后的《猛士》系列,开始加大感官刺激,提供性暗示,浪漫主义终于从太空降落到本土街头,年轻人也不再因为聚众跳舞而被捕。后来的霹雳舞热潮,进一步综合了流行音乐、流氓文化、外来青少年亚文化和本土青少年自觉意识,成为一个社会事件,噼里啪啦、连绵不绝的合成器音乐,和魔术般的舞步一起,让我们超越了贫瘠的现实,并且物以类聚,获得了前所未有的集体认同感和归属感。这一切,和电子音色、“电子”一词所隐含的西方、发达、物质主义是一致的,电子,是想象另一个世界的中介。
背景·学院
和那些身居音协要职,却写不出一部大型作品(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坏事)的官方音乐家不同,“学院”在这里是指,把西方古典音乐和官方意识形态、学术-官僚利益体系平衡起来的学院力量。
1984年,《你别无选择》的年代,中央音乐学院的硕士生和中国广播艺术团的周龙进行了第一场电子音乐会。陈远林(《补天》、《昊》)、朱世瑞(《女神》)、陈怡(《吹打》)、周龙(《宇宙之光》)、谭盾(《游园惊梦》、《三月》)等人当时在列,用的是合成器,用张小夫后来的话说,是在想象中创造了自己的电子乐。这是一场划时代的演出。很遗憾他们后来都停止了想象,去学习正宗,否则,天知道会有什么被发明出来。
1984年,上海交通大学、上海音乐学院等单位合作创建了“计算机音乐研究中心”。1990年,没有留洋背景,上音毕业的陈强斌,又参与创建了上海音乐学院电子音乐实验室。现在他是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工程系(2003年组建)的副主任。但容易混淆的是,上音另有一个电子音乐机构,同样组建于2003年的“上海音乐学院电子音乐中心”,在作曲系系主任何训田的领导下,担任音乐总监的是少壮派人物,同样师承法系的安承弼。 1985年,武汉音乐学院的刘健创作了《纹饰》,一部为合成器、弦乐四重奏和大型弦乐队写的作品。1998年,刘老师还创作了《盘王之女》,“一部取材于瑶族文化的音乐史诗”,利用了流行元素和商业操作,试图打入市场,未遂,继续在系统内部获奖。武汉音乐学院在电子音乐方面的努力一直持续着,1987年,作曲系筹建“音乐音响导演”专业;1994年,“武汉音乐学院计算机音乐实验中心”成立;最近,借着第一届中国现代音乐创作研究年会的召开、《电子音乐创作与研究文集》的出版,武汉音乐学院也开始和法国几大电子音乐中心密切接触,打算成为又一个国际(法系)背景下的电子堂口。 1986年,中国音乐学院作曲系也开始建设电子音乐实验室;现在的多媒体音乐中心主任,是作曲系系主任王宁,他也在法国创作、公演了一部大型电脑音乐作品《无极》,此外,还是“中国第一部行为艺术音乐”的作者。
1986年,硕士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的陈远林,创建了中央音乐学院电子音乐实验室。5年后陈远林留洋,电子音乐出现断档,接替他的就是张小夫——1993年,被国家派出去学习的张小夫创建了中央音乐学院中国电子音乐中心。1994年,张小夫为春节联欢晚会贡献了开场、结尾音乐,以及集体舞《追日》、《春梦》、《千秋万岁为大年》等配乐,顺利加入了主流文化体系。同年,他还组织了94北京电子音乐周。换言之,他让电子乐在官方、大众、学术这三重体系内获得了足够的地位,可谓功不可没。而陈远林,现在则以美籍客座教授的身份,继续在中国电子音乐中心任教。
1987年,北京大学物理系的龚镇雄教授建立了“音乐声学与计算机音乐研究中心”,后来他写了一本普及读物,《音乐中的物理》(1994年,湖南教育出版社)。他是中国第一个从声音角度研究音乐的学者,但并不针对声音艺术,而是做了不少普及工作,比如为中华学习机发明的乐理学习软件……顺便说一句,今天中国惟一的声音艺术研究成果,是北京联合大学的“Soundscape——声音景观的研究与应用”(2004)。2005年,中国传媒大学又出现了中国惟一的“听觉艺术”博士生。
2001年,张小夫又发起筹建中国音乐家协会电子音乐学会,两年后该学会被批准成立,2004年加入了国际电子音乐联合会(ICEB), 2005年加入国际计算机音乐协会(ICMA)。这个学会的会长是张小夫,副会长则包括吴粤北(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工程系主任)、刘健(武汉音乐学院作曲系主任)、王宁(中国音乐学院作曲系系主任)。基本上,中国正统学院派电子乐(注7)的版图,就这样统一起来了。
背景·摇滚
大众的背景只写到1989年,学院的背景则写到了21世纪,这是因为历史在不同领域的影响,并不那么一致。90年代是一个负荷着巨大压力的年代,这压力把反叛的萌芽催化成了地下,将勤勉的顺民疏导到了温室,更使商业成长,以便全民从痛苦的精神世界撤退。在90年代开始的地方,摇滚乐不再是混沌的大众文化的一部分,而是更加孤独,它的“前卫”属性也更加明显。
精神生活终结了,学院派选择了与时俱进,“大众”就向地下和地上分化,向上的一支,就是以前闻所未闻的“商业”。经过数年的学习,1995年,中国第一个流行乐商业化高潮发生,广州乐坛升值,本土歌星走红,小型唱片公司和业余录音棚扎堆。MIDI制作的概念,也第一次达到顶峰。很多几万、十几万块钱攒起来的小公司,在各地填补了商业音乐制作的空白。我记得在1997年,就连兰州都有了几家音乐制作公司,一位熟人,率先掌握了MIDI编写技术,成天坐在电脑前边,虚构着吉他、贝司、小提琴,修改着人声的瑕疵。他坚信真乐器很快就会被淘汰,电脑将模拟一切。我们为此发生过激烈的辩论。重点在于廉价的“代替”,他顺应了迅速商业化的需求,人类发明塑料、CD、麦当劳的时候有多么兴奋,他见识虚拟调音台的时候就有多么兴奋。另一个重点在于,正是他,帮助创作了王凡的第一批MIDI作品(1997年),这意味着,先锋从来都不是孤立于大众的。
1990年代中期,中国摇滚乐正在告别重金属及其抒情模式,手艺、身体仍然是重点,还没有几个人知道电子乐,即使知道,也只知道舞曲。而舞曲是迪斯科的后代,是万恶的娱乐文化,是夜总会,是被啤酒灌晕了的物质男女。1995年,窦唯发表第二张个人专辑《艳阳天》,几乎没有人意识到,电子乐的语言,已经寄生在摇滚乐身上。当时我的评语是,“粉红色”、“塑料”,那种抽离了人性和肉感的音色,让我摇滚的身体极不舒服。制作人张亚东,应该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那几年,他钻研合成器流行乐、新古典、吉他噪音墙、drum 'n' bass……差一点就背叛了主流。1996年,和王凡一样,王勇利用土鳖MIDI概念和西域宗教资源,制作了《往生》;和王凡不同的是,他还用上了学院派的作曲传统;那是一张没有人能评论的唱片,因为当时没有人同时了解古典、摇滚、合成器和MIDI界面。
1996年,张有待和倪兵发出了影响。有待在北京开了“有待唱片店”,已经开始倾向电子、时尚,但人们还是把他看做北京摇滚乐的最强推手。倪兵则在深圳开办了“数字之梦”节目,这是中国第一个专门推广电子乐的电台节目。后来这两位都自学成才,变成了中国第一代俱乐部DJ。所谓“第一代”,还有一位要人来自摇滚圈,DJ翁嗡,他曾经是“红烧肉”乐队的吉他手,1996年开始打碟,并参加过崔健的现场乐队。先知先觉的还有一位,郝舫。当时,他在《音乐生活报》和《中国高新技术产业导报》写专栏,资讯来源是大量购自海外的CD和书籍。1997年,他的长文《电动灵魂》,以techno文化为重心,梳理了西方电子舞曲的脉络,至今无人超越。他可能是唯一意识到techno是地下音乐的中国人,也最早研究了舞曲和药物文化的关系;而其他人,只看到了柏林“爱之夏”以后舞曲的扩张,只是作为发展中国家的时尚先驱,为电子乐涂上后殖民的金粉。这当然也是中国摇滚乐/新音乐文化一个天生的尴尬——输入革命的同时,也输入了新的霸权。
这些乐评人、电台DJ,都是中国摇滚乐文化的一部分。张亚东也是从这个圈子里出来的,他后来还为地下婴儿做过一首电子remix,收录在《觉醒》(1998)里面,那大概是他最后一次玩猛的。当时drum 'n' bass(和techno)在北京摇滚圈很流行,王勇的Keep In Touch酒吧,早在1997年初就开始办“rave party”(注8);播放drum 'n' bass和爵士乐的酒吧,当然也不只这一家。摇滚乐,在崔健的时代,是启蒙主义(注9)、理想主义,在唐朝的时代,是前卫文化(注10);这种激进的传统,让它接纳了舞曲,也接纳了噪音。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前卫”,1997年,我在兰州商学院的讲座上,还把电子乐斥为“踢死狗”音乐,当即赢得了原教旨主义摇滚信徒的欢呼。
最早的非学院电子乐,都是从抱着吉他的手中诞生的。在这个意义上,电子就是摇滚精神的延续。中国第一个纯粹做电子乐的人,丰江舟,是被Alec Empire的愤怒所感召;崔健喜欢上电子,是从Chemical Brothers的摇滚巨拍开始;超级市场倒没有谈过影响,但这个“中国第一支电子乐队”的主谋,羽伞,以前是个死亡金属吉他手。1998年,上述三个名字,分别发表了中国第一张电子乐专辑(丰江舟,《恋爱中的苍蝇》,hardcore techno风格,台湾“直接流行”)、第一张让电子引起关注的摇滚乐专辑(崔健,《无能的力量》,混杂了大量碎拍系的breakbeat、hip-hop元素,京文唱片)、第一张电子流行乐专辑(超级市场,《模样》,中式合成器流行乐+硬件电子乐,摩登天空)。这些唱片的制作,大致都是在1997年开始的。
好吧,我们已经看到,1995年到1998年,摇滚圈开始接受电子乐。一边消费舞曲,一边创作非舞曲;一边是被摇滚打开了的新生活,一边是延续摇滚的新音乐创作,这个岔路口已经存在,像崔健这种不会跳舞的人,差一点,就卡在当中动不了了。
跳舞
我们还是从跳舞说起。这是一条没有人梳理过的线索。
性手枪和脑浊都骂过迪斯科,它有罪。但是2000年到2005年,90%的北京朋克,比迪斯科更娱乐,更没有大脑,这又怎么说?1999到2000年,88号(Club Vogue)、藏酷、Green、Orange、V-One这5个舞场,都是朋克出没的地方,这又怎么说?难道流行就有罪,圈子小就是先锋?
基本上我同意这个说法。否则,摇滚乐,西方的大众文化,商品,在中国怎么就是先锋,还精神?在1980年代的语境中,迪斯科是流氓、学生、文艺工作者共同创造的新文化——聚众跳舞有被拘留的危险,新文化和革命一样,要有人牺牲。然后它被大众接受,对小众来说,就从新文化转变为恶俗;这个过程,就像今天摇滚乐正在发生的一样。但小众也需要跳舞,或者说,需要集体仪式和身体娱乐。所以,在数年的苦闷挣扎、孤傲愤怒之后,1997年,大批摇滚人被舞曲鼓动。他们参加了有待、Micheal、翁嗡的party,其中最有象征意味的,是Cheesebeat组织的长城锐舞派对,这是中国第一个DJ组织,主脑就是瑞士人Micheal。1999年,techno教父Derrick May在上海、北京打碟,邀请国际顶尖DJ的风气也从此盛行。“party”的概念不再仅仅是大西、年华、亚梦的摇滚乐聚会,到2000年,“电par”一词也被广泛使用了。朋克、树村摇滚人、国际浪人、艺术家、电影人、文化商人,北京最酷的人都出现在前文说到的5个场地,尤其是头两个。有待很快加入Cheese,成为主要推手之一,他这样回忆黄金时代:“我们从96年、97年开始,北京一个做party的都没有……到99年的时候,北京有了Club Vogue,它最开始开的时候就是因为有Cheese party,连续几个周末都爆满。北京除了Cheese,也有了其他的DJ组织,像莲花、House Nation、中国打气工厂,到99年底、2000年的时候可以说是北京跳舞文化最黄金的时候,每个周末都会有party。当时我就觉得革命成功了……有很多不同的DJ,放不同的音乐,办不同的party。Cheese是house,然后中国打气工厂是techno,或者tech-house,莲花是trance,不同的人群在周末可以去不同的party,甚至所有的party都串完了以后去一个afterhour的party……”
10年后的今天,舞曲/俱乐部文化再度复苏,却再也没有当年的激进,这中间的曲线,正是外来的前卫被大众稀释,再重新在本土发育起来的过程。革命只成功了一年多,“战士”(注11)们消失了,去流浪,去经商、去上班、去混其他的party,小众的消费力不再能支撑俱乐部的经营。在文艺青年兴趣点转移的同时,警方对药物的打击也使活跃分子严重受挫。白领很快接管了藏酷,丝绒、FM等俱乐部前赴后继,好景不长;商业舞场的代表Banana却长盛不衰。从1993年兴起的迪厅文化,以“滚石”、“JJ”为代表,一成不变地坚持到了新世纪,要不是非典以后,小资开始消费“前卫”,恐怕还会继续一成不变。2003年,有待终于和新兴小资消费群接轨,用九霄-糖果的模式教育了后来的经营者,这个模式,从装修到音乐,到活动策划,都是为领子更白的大众准备的。应该说,今天在工体西门一带发财的老板们,都是从“黄金时代”的肥料上成长起来的。广州从来都不缺乏商业DJ,像Face这样的场子,也在音乐和商业之间保持着平衡,但是广州深圳两地的市场,连一个倪兵都消化不了,2000年以后,他策划的商业和非活动,主要是在北京、上海发生。新音乐推手欧宁、张晓舟、王磊,也都策划了零星的跳舞活动。
上海没有北京那么多文化传奇,但上海是性感的。从1999年的Club DKD开始,techno进入上海,把DD's的铺垫推上新层次。没有朋克捧场,倒是有大批腰里缠满了银子的文化商人、社交明星长驻。Park 97、Buddha Bar、官邸、Pegasus等场所的客人,既没有北京的战士那么酷,也没有北京的白领那么土,这说明上海有一个中庸的时尚/小资阶层,他们不需要文化,但他们买单。北京的场景衰落了,上海仍然士气旺盛,作家棉棉从1999年开始办party,一直到2004年还转战京沪两地,5次来访的Paul Oakenfold也到处说:“我爱上海,我爱棉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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