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译自《莫扎特指南》(The Mozart Companion,Rockliff,1956),原题Mozart's Style and Influence,英译者H.C.Stevens。作者布卢默(Friedrich Blume,1893~1975),德国音乐学家,长年从事古乐编订工作,著述丰富,领导编纂了14卷百科全书《历史的与现时的音乐》(Die Musik in Geschichte und Gegenwart),是研究巴赫与莫扎特的权威。文章论及古典风格,论及海顿-莫扎特-贝多芬的风格比较,论及莫扎特的晚期风格,论及莫扎特对浪漫主义者的影响,多有妙语;在具体作品的分析方面,往往着墨不多而一语中的。对古典及古典以前音乐风格的全面认识始于二十世纪,其中有作曲家的工作,也有音乐学者的工作。近五十年来音乐学又有了很多进展,就本文论及的问题而言,风格方面有Charles Rosen的《古典风格——海顿、莫扎特、贝多芬》和《奏鸣曲式》,影响方面有Daniel Heartz的《海顿、莫扎特与维也纳乐派,1740-1780》。有机会我将节略介绍这几部著作。
海顿对自己的作品或许也可以说同样的话。那个年代在出版界的成功是衡量艺术影响的可靠判据。海顿的话“假如我能……”以及“让我忿忿不平的是……”显然也表明他想做点什么来纠正人们的偏见,改变莫扎特的作品不受公众承认的局面。
不过,有确切的证据表明早先莫扎特的音乐曾得到过极高的评价,比如1783年3月内弗「Christian Gottlob Neefe(1748-98),德国音乐家,在波恩教过贝多芬——译注」在Cramer的《音乐杂志》(Magazin für Musik)上写了一则广告,介绍新出版的贝多芬据E. Chr. Dressler的进行曲所写的九个变奏,其中写道:“这位年青的天才[贝多芬]如果持续这样的进步,一定会成为第二个沃尔夫冈。阿玛多伊斯。莫扎特……”请注意,那时内弗不大可能熟悉莫扎特的多数作品,他不大可能见过莫扎特本人,他本人来自Doles和J.A.希勒「Johann Adam Hiller(1728-1804),德国作曲家,被认为是歌唱剧(Singspeil)的创始人——译注」的略显老派的撒克逊乐派,我们甚至无法想象他怎么会看到音乐中那种人性的天才(权且这样说),不是海顿的而是莫扎特的未被赏识的天才。看来莫扎特的音乐唯独在波恩得到了理解;这一点在后来贝多芬的书信集里找到了印证,1792年10月29日斐迪南。华尔斯坦伯爵「Ferdinand Waldstein(1762-1823),贝多芬的保护人——译注」致贝多芬:
莫扎特对同时代人产生的影响,目前还没有令人满意的研究结果。当然,这种影响不能和海顿的全面成功相比。莫扎特家人和朋友的小圈子里的热衷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只要离开他们到了那些乐评家和爱好者的大圈子里,就会看到太多不利的评价。诸如Nageli和科策卢「Leopold Kozeluh(1747-1818),捷克作曲家,曾在布拉格继任莫扎特的职位——译注」这样的音乐家,以及Grassalkowics伯爵甚至奥皇约瑟夫二世这样的爱好者,作出的都是些怀疑的、保留的甚至是负面的评价。当莫扎特“最得意的学生”(Kelly语)托马斯。阿特伍德「Thomas Attwood(1765-1838),英国作曲家、管风琴家——译注」和朋友一起把题献给海顿的六首四重奏送到那不勒斯的G.G.Ferrari那里时,发现不得不提醒他防备直接被拒之门外的打击。在1798年的《沃尔夫冈。神爱。莫扎特乐长生平》(Leben des K.K. Kapellmeisters Wolfgang Gottlieb Mozart)一书中,Niemtschek说到这种反对意见经常出现:“莫扎特的作品太难,太挑剔,艺术成分太重,耳朵根本没法承受。”他试图为莫扎特辩白:“他作品中的难点并非刻意为之,而不过是天才伟大原创性的自然结果。”在佛罗伦萨,九次排演失败之后,《堂璜》的第一幕被扔到一边,因为它“无法演出”。据说出版商Hoffmeister对莫扎特说:“用通俗一点的风格来写,不然我没法给你出版,一个钱也没法给你。”而莫扎特答道:“那我就一个钱也不挣好了,我宁可饿着肚子去见鬼。”
关于莫扎特本人的生活图景我们并不了解。从奇迹般的神童一跃成长为米兰歌剧院满场喝彩的大师,随后就经历了“狂飙突进”式的曼海姆-巴黎插曲「指1778年曼海姆-巴黎之行途中丧母与失恋——译注」,此时的莫扎特在与自身和外部世界的冲突中表露着自己——这外部世界中除了成功什么都有。在返乡后不久他就与旧制度(ancien régime)决裂,与音乐家的传统生活方式决裂,试图在艺术和社会地位两方面挣脱束缚。而在生命的最后十年,在维也纳,在自己选择的“艺术家”(在这个词的浪漫主义的意义上)的孤独中,莫扎特献身创作,同时也日渐与世隔绝。莫扎特唯一在生前广为演出并获得决定性成功的歌剧是《后宫诱逃》。在他去世后《魔笛》迅速征服了欧洲的舞台;《堂璜》与《费加罗》稍晚,而《女人心》则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被人们接受。「《狄托的仁慈》更受公众欢迎,歌德让著名的Lauchstedt剧场以该剧的上演揭幕——原注」莫扎特大部分器乐作品是通过André的版本广为人知的,也就是说大约在1800年,相比之下生前只出版了极少的作品。有些作品以抄本流传,但也只是少数,而且主要是管弦乐作品。毫不夸张地说,与约瑟夫。海顿相比,与迪特斯多夫「Karl Ditters von Dittersdorf(1739-99),奥地利作曲家——译注」、科策卢、Vanhal(Wanhal)、克莱门蒂以及几十位不那么重要的作曲家相比,莫扎特生前甚至并未被公认为作曲家。直到年青一代的浪漫主义者登台,莫扎特方获成功,这代人相信自己在莫扎特身上找到了精神上的亲缘。于是莫扎特不可理喻的、明暗交融的一面,虽然只是他个性的一个侧面,现在就可以强有力地表现出来;这也解释了莫扎特被推迟的、然而却是持续的和不断增长的成功。浪漫主义时期的美学家与诗人,比如Wackenroder和蒂克,A.W.施莱格尔和E.T.A.霍夫曼,把莫扎特当成了偶像。《魔笛》不但触动歌德写出续作(《魔笛》第二部,断章),也影响到施莱格尔的《荣誉门与凯旋门》(Ehrenpforte und Triumphbogen für den Theater-Pra“sidenten von Kotzebue bey seiner gehofften Rückkehr ins Vaterland, August Wilhelm Schlegel, 1800)、蒂克的《穿靴子的猫》(Gestiefelter Kater)和格里尔帕策的《幻梦人生》(Der Traum ein Leben),更不用说由它衍生的一大堆歌剧仿作。《堂璜》的声音回响在霍夫曼的著名小说《塞拉皮翁兄弟》(Serapionsbrüder)和《雄猫穆尔的生活观》(Kater Murr)中,回响在克莱斯勒乐长身上;他的小说处处回响着莫扎特的声音,而这回响随后又传给了罗伯特·舒曼。
「舒曼的《克莱斯勒偶记》(Kreisleriana)即受霍夫曼笔下克莱斯勒乐长的启发而作——译注」瓦格纳对莫扎特的狂热也是在同一块土壤上培养起来的。即使在这时莫扎特基本上也还是艺术误解的牺牲品:他的艺术屈于浪漫主义的臆想之下。浪漫主义艺术家在莫扎特身上感受到伟大的爱,在贝多芬身上感受到炽热的激情;但对于海顿,他只能报以宽容的一笑。当然也不应忽视另外一些人:诗人让。保尔,比莫扎特小七岁,音乐家C.F.策尔特「Carl Friedrich Zelter(1758-1832),德国作曲家、指挥家、教师,与门德尔松合作复兴巴赫作品——译注」,比莫扎特小两岁,他们看到海顿远比莫扎特更能实现他们的理想;特别有意味的是,在致歌德的一封信里,策尔特试图通过与巴赫相比来概括莫扎特:
把莫扎特的创作划分为“年青”和“成熟”两个时期的做法很容易导向荒谬。以前人们认为1777~78年冬天(曼海姆-巴黎之行)可以作为莫扎特艺术上的成熟时期开始的标志;但是这么划分的人一直遭到质疑,一方面,这会把很多作品降格为“不成熟”的,而实际上不该如此;而另一方面,也绝不是巴黎之行后他写的每一件作品都是成熟之作。真实的莫扎特是一位普罗透斯「Proteus,希腊神话中的海老人,海神波塞冬的侍从,能预知未来,能变成各种形状——译注」。如果要用语言来确切地描述这位普罗透斯的风格,最好是考虑他的晚期作品,那里莫扎特的风格特性以最精炼的方式表现出来,卓尔不群,无懈可击。如果艺术上的发展意味着一种不断增长的包容力,能够以日渐独到的形式表达日渐精深的观念,如果把海顿当作音乐史上这种发展的样板,那么毫无疑问,我们在莫扎特身上找不到任何“艺术上的发展”。年青的莫扎特就显露出世所罕见的学习吸收才能,伴以技术掌握上惊人的早熟;而在他生命的最后有一个时期(在维也纳),技术成为心智的“至上的婢女”,而歌德所谓“Fülle der Gesichte”,“幻象丰满”「语出《浮士德》开篇《夜》——译注」,在这些作品中被压缩为最简练的曲式模式。在这两个时期之间所写的音乐与其说是一种“发展”或持续的演进,倒不如说是那种普罗透斯本性所经历的一场反复的自我形变。
莫扎特的许多作品在他去世以后即被辗转相传,以至流行于世,有很多复杂的原因。其中之一是当时浪漫派的诗人和作家确信自己在他的晚期作品里发现了非现实的、他世界的、恶魔的东西,而他们正是用这些东西来建造自己的天球的。在小说《堂璜》(1814)里,E.T.A.霍夫曼说起“这全部歌剧之歌剧的深长意味”,“神和魔的角力产生了尘世的概念,正如前者的获胜产生了天国的概念”。霍夫曼也首先意识到莫扎特在他的经典歌剧里“仅选择确与其音乐相配的故事,虽然此类故事似乎有很多”;对霍夫曼来说,莫扎特的音乐是“远方精灵王国的神秘语言,它那奇妙的发音在我们的内心世界回响,唤起一种更高的、专注的生活方式”(《诗人与作曲家》,1813)。浪漫主义者转向莫扎特,其基础是对某些理念的深入理解,而当时认为在他的作品中能够找到这些理念。但如果对莫扎特晚期音乐的风格缺乏深刻理解,则这一做法绝无可能;而正是风格,直触浪漫主义一代的要害。毫无疑问,是莫扎特的旋律先于一切地打通了道路。
贝多芬早期的变奏曲(1792~1801)证实了“少女还是妇人”(Ein Ma“dchen oder Weibchen'),”对男人,什么是爱的感觉“(Bei Ma”nnern, welche Liebe fühlen),“就让我们手挽着手”(La ci darem la mano),“你去跳舞”(Se vuol ballare)这样一些旋律的迅速流行。许多其他旋律也很早就流传开来。印行了《堂璜》的选段:小夜曲“你窗前的一瞥”(Deh,vieni alla finestra);采丽娜的“来,我要告诉你”(Vedrai carino);说来奇怪,还有爱尔薇拉的bE大调咏叹调“狠心的人,你背叛了我”(Mi tradì)(填上了完全不同的德语歌词),全都是单行版,全都在1788~89年出版。1789~90年印行了《费加罗》的选段:凯鲁比诺的“你们可知道”
(Voi che sapete)和伯爵-苏姗娜的二重唱“狠心的人,为何让我如此憔悴”(Crudel, perche finora)。《魔笛》的许多唱段早在1791年就流行开来。旋律是莫扎特音乐中最易接近的因素,在这些例子中尤为明显,相对“简单”的抒情旋律并未置身于高度发展的和声布局之上。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以高度艺术化的手法精心制作一条歌体的旋律,并不能阻止它的通俗化,反而会促进它的通俗化;类似的例子有海顿的“上帝保佑弗朗茨皇帝”(Gott erhalte)(今天仍是德国的国歌);海顿的“从前,有一位矜持的女孩”(Ein Ma“dchen, das auf Ehre hielt),舒伯特的”野玫瑰“(Heidenro”slein)和“菩提树”(Lindenbaum)。实际上,那些已经变成人们共同财富的曲调中有不少源于莫扎特技艺最为高超的旋律。突出的例子是歌曲“来吧,可爱的五月”(Komm, lieber Mai)(K.596,作于1791年),今天的每个德国学童仍然唱着它。这一旋律,如《魔笛》中的很多旋律,以一首民歌的曲调为基础,但这一点无关紧要,因为它只有在莫扎特的版本中才变成了人们的共同财富。音乐群体里的多数人并未注意到,这种外表的简单性实际上是反复精炼的结晶,这样的旋律实际上是艺术上勤勉劳作的果实。音乐公众摘取了果实,而后它留在公众意识中的面貌,就成了自然流露的创意,正如歌德在谈论《青年的魔角》(Des Knaben Wunderhorn)中的歌曲时所想到的:“它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即使写过,印过,现在也可以遗忘了,因为它们已经融入了这个国家的文化和生活。”
当然,任何语言描述都不可能传达这一终极内容,它仍是一件秘密,属于那个创造性的灵魂。真正对莫扎特获得了理解的人,必将认识到并一再惊叹于这对称中蕴藏的丰满,以及这丰满本身的对称。歌德的公式“gepra”gten Form, die lebend sich entwickelt“[”铸定的形式,鲜活的发展“](他本来指的是另外一个意思)用于莫扎特,就好像专为他写的一样;他的”魔鬼“认识到”Gesetz, nach dem er angetreten“
[“他若开始必依照法则”],而在鲜活的发展中铸出更新的形式。在这方面他是独一无二的——而在纯音乐和感情的平衡方面,他也是独一无二的。
与贝多芬作一番简单比较就可发现,在很多早期的乐章(尤其是1792~1802年的室内乐)中,贝多芬完美地获得了莫扎特形式方面的流畅与典雅,但其感情内容不能与莫扎特相比;但很快(或许早在钢琴奏鸣曲Op.2中),贝多芬音乐的感情内容占据了前台,而音乐绝对物则被推至后台。即使是早期的贝多芬,也没有获得完全的对称,晚期则更不可能。他更多地依靠一种即时的效果来猛烈地冲击听众。在他的所有作品里,音乐形态的绝对品质与其感情内容的关系(换言之,通常所谓“形式”和“内容”的关系)
与莫扎特那里很不一样。海顿则又是另外一种情况。海顿作品的感情内容绝不弱于莫扎特(虽然常有人这样认为),只是表达方式有所不同;或许可以说——以一种慎重的和有所保留的语气——他的感情内容比较简单和合乎理性,而莫扎特作品的精神内容则透露出他普罗透斯个性中多样的、易变的、不可理喻的特性。以音乐绝对物的形式来表现人性,三大师各有其手法,而且彼此决不相同。而只有莫扎特,在表达音乐绝对物的手法中蕴藏了关于终极内容的秘密,它拒绝一切定义而自足存在。
从慢乐章的例子可以见微知著(pars pro toto)。可以对莫扎特所有的乐章,所有的作品作出类似的推演,无论声乐还是器乐,奏鸣曲快板乐章与回旋曲还是小步舞曲与序曲。今天我们对莫扎特的生平和背景已经有了精确的了解,直至最详尽的细节,而他的作品的原始资料也已历经音乐学批评和文本校订方面的反复研究(这当然不意味着所有问题都已解决)。
但即使在今天,莫扎特的风格仍未获得更精确、更全面的定义。Wyzewa和St.-Foix关于莫扎特写了一本很好的书,然而我们从中获得的最有价值的结论仍然更多地局限于他的外部风格与其他大师的比较,而较少地尝试直接诠释风格自身的本质。Abert在论莫扎特的两卷著作的最后写道:“现在确实应该续写一本第三卷:关于莫扎特的风格。”就莫扎特的作品对他的时代以及对后代所产生的影响而言,如果有人试图确定其范围和本性,就必须着手确定莫扎特的风格中有别于其他大师的特殊品质,并尝试从这些特殊品质出发推演出莫扎特的影响中的特殊本性。本文应视为朝此目标迈进的一次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