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学钢琴是滋养,不是为了做“工匠”
——专访钢琴教育家但昭义
在钢琴教育界,“但昭义”是个响亮的名字。他培养的李云迪、陈萨、张昊辰、左章等,纷纷在国际钢琴比赛中崭露头角,并一路成长为国际瞩目的青年钢琴演奏家。
但昭义甚至是中国钢琴教育的一个符号。迄今为止,他的学生中,有29人次参加国际钢琴比赛,其中有8次获第一名,进入前3名的有24人,这些纪录还在不断被刷新。
可在但昭义看来,比起过去的“辉煌成绩”,他更希望人们能够关注钢琴教育、音乐教育的本质。“音乐是最接近人类心灵的艺术。学钢琴是为了滋养,不是为了做‘工匠’。”但昭义说。
我的个性是不愿忽悠人,“半瓶水响叮当”是我不能接受的
但昭义说起话来慢悠悠的,温柔而谦和,并不像那些习惯在闪光灯下高谈阔论的“名师”那样引人注目。他是习惯做“蜡烛”的人。
从小学习钢琴的他,很早就意识到自己并非天赋过人的演奏家。初中时在学校晚会表演钢琴,同学们的热烈鼓掌非但没有激起他的表演欲,反而把他吓得躲到了钢琴下面。
做老师,是但昭义给自己找到的最佳位置。他喜欢思考,善于吸收不同人的长处。学习、实践,再学习、再实践。怀着这样的态度,但昭义兢兢业业,带着一批又一批学生在钢琴道路上不断探索、不停攀登。
解放周末:您培养出一大批在国际比赛上获奖的优秀学生,但您却不太愿意被称作“金牌教练”,为什么?
但昭义:我评价自己在钢琴学术领域是“Poor”的,也就是“贫穷”的。我本身并不是很有天赋的那一类人,“先天不足”;再加上学习阶段正好遇到特殊的历史时期,很多方面都有限制,“后天失调”。最开始教学的时候,还会觉得摸不着头脑。所以说,我从来没有把培养获奖学生作为自己的目标。
解放周末:从上世纪90年代起,您培养的学生一个个地成名成家了,外界的欢呼和期望会给您带来压力吗?
但昭义:从我个人角度来说,我是不愿意处在大家都对你寄予厚望的环境下的。拿到一些好的成绩,并不意味着就一定达到了怎样的水平和高度。我觉得我还是适合做基础工作,这是我擅长的。
就像我从四川音乐学院钢琴系毕业后,一直在母校任教,1995年到了深圳艺术学校。当时,有人开玩笑说深圳是“文化沙漠”。我想,那我就去“开发沙漠”吧。
解放周末:您似乎很享受做老师?
但昭义:可以这么说。我的个性是不愿忽悠人,“半瓶水响叮当”是我不能接受的。如果遇到不懂的,那我必须要去弄懂,不然就完全没有底气去教学生。也是因为这种性格,养成了我喜欢发现问题、思考问题、解决问题的习惯,在这个过程中,我会翻阅很多书籍资料,不断学习。
上世纪80年代,四川逐渐有了一些钢琴比赛,会有一些专家来讲课。任何专家来,我都会去听课,坐在第一排做记录。我个人的做法是,梳理一下今天专家讲课的重点是什么,哪些是对我有启发的。但凡有一点觉得是新的,就马上把它记住,然后实践。所以,从每个专家那里,我都能有一点收获。
我的生物钟比较固定,早上四五点就会醒。早上也比较容易产生灵感,常常会写点东西记录下自己的想法。在学生还不多的时候,我一有时间就会琢磨一些问题。比如业界争论不休的怎样看待音乐与技巧的关系、质与量的关系、循序渐进与跨程度跃进的关系等。我从自己的疑问出发,查了很多资料,经过思考和总结写了一篇《钢琴教学中的若干关系问题》,作为给自己的解答。有了这么一个过程,花了这些时间以后,我后来再教学生的时候就通畅许多,说得更明白。
解放周末:很多人都很好奇,您培养学生究竟有何“秘籍”?
但昭义:其实,钢琴教学是一个非常长期的系统工程,远不是一两个绝招就能教好学生的。当然,教学上我们还是能够总结出一些科学有效的方法、路径和经验来指导学生取得更好的成绩。比方说,我在启迪学生理解肖邦音乐的时候,就曾经从傅聪先生那里学习借鉴了“中国诗词解读法”。因为中国诗词的意境和肖邦的浪漫主义音乐风格是相通的。我给学生解释肖邦的《幻想波兰舞曲》作品61号时,就会用“沧山如海、残阳如血”来启迪学生去想象和体会。
总体来说,我把自己的教学心得总结为“三个注重”:注重基础、注重声音和注重音乐表现。不要轻视这平淡无奇的三条,这是我走过很长的教学路程才总结出来的。
我在自己的笔记中写过:“我今后要做这样的老师”
周广仁,被誉为“中国钢琴教育的灵魂”,也是中国第一位在国际比赛中获奖的钢琴家。去年年末,90岁的周广仁给78岁的但昭义写了一封信。信中写道:“我今年90岁了,由于身体原因,刚刚停止在中央音乐学院的教学工作。但是小但还年轻,应该还可以继续教学很多年……”
1961年春到1964年夏,但昭义北上北京,在中央乐团边学打击乐边进修钢琴。也是在那个时候,他拜入周广仁门下,成为她的学生。多年来,但昭义曾多次表达对周广仁的感激之情,感谢恩师当年在他心里播下的那颗“种子”。
一封信无法道尽两人跨越半个多世纪的师生情。当年恩师的谆谆教诲,但昭义始终铭记在心。
解放周末:您第一次见到周广仁老师是怎样的情景?
但昭义:那是1962年的一个春夜。我胆子比较小,在周先生家门口站了半个小时都不敢敲门。
当时我孤身一人从四川音乐学院到北京学习进修,也没有人推荐和介绍,面对这样一位知名的钢琴教育家,我怎么开口呢?可那时自己在弹奏上确实遇到了紧张和劳累的问题,速度跑不上去,很想有一位老师在音乐上进行指导。有人跟我说,可以去找周广仁老师,我就去了。
那天我在门口,听到周先生在练琴,我就等着,想等她休息的时候敲门。结果每次停顿,我稍一犹豫,那边又开始弹了起来,我就一直等着。后来终于找到一个空当敲门。周先生开门后发现,门外站着一个不认识的小伙子。我说自己是四川来的,她就很和气地说:“那你进来慢慢说”。当时我就一股脑把自己的学习情况、弹奏和音乐表现上的问题告诉了周先生。我说,学校给了我这么好的机会来北京进修,但是好几个月了,还没有老师教。她听出了我求学的愿望,说:“小但,你弹给我听听。”
我弹了两首曲目《水草舞》和《珊瑚舞》。因为太紧张,我弹得很乱,磕磕巴巴的。弹完我面红耳赤,心想,可能没希望了,就准备告辞。没想到,送我出门的时候,周先生居然对我说:“小但,你星期天就到我家里来上课吧!”当时我太意外了,回去的路上兴奋得不得了。对我来说,这是一种极大的鼓励。我对自己说,一定要好好学习。
解放周末:周先生对您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但昭义:在北京学习的几年,对我人生和专业来说是很大的转折,没有这个机会,我可能永远都是懵懵懂懂地学,然后懵懵懂懂地教。周先生带着我,几乎是从头来过。我从她那里掌握了科学的弹奏方法,让我从认识音乐表现的规律进一步深化到对音乐的理解。坦白说,我当学生的时候虽然很努力,但对音乐其实是迷茫的,不懂得怎么表现音乐。有些人天生对音乐敏感,需要后天理性的训练,而我是反过来的,对音乐本身的规律性很有感悟,但在感性体验方面需要引导。这方面我走了很长的弯路。
但是事情都有其两面性,这些弱项后来都成为我教学上的强项。如果我一直学得很顺利,可能反倒没有那么多思考和感悟。正因为我存在过问题,经历了从不明白到明白的过程,我才能更好地判断学生的问题所在,然后想办法解决。这样看来,曾经的坎坷也是财富。
解放周末:遇到困难时,您有想过放弃吗?
但昭义:在北京的时候,我经历了吃不饱还没琴练的时期。当时中央乐团排练安排很满,没有那么多钢琴,我要练琴都是找空当“打游击”,但完全不够。后来我就和守门的老师傅搞好关系,让他允许我在晚上所有人排练完之后,在排练厅练琴,一直弹到12点。我年轻的时候身体不是太好,长期这样也受不了。后来是我们川音的老院长常苏民想办法,从四川运了一台钢琴到北京给我练习,才解决了问题。
曲折也是有的。那时我经常去音乐学院观摩,有一次正好遇到几位音乐学院附中的学生弹奏考试曲目。我一听,比我弹得难很多、好很多,我想我一辈子也达不到这个水平。当时,自己已经大学三年级了,一下子不知道继续走这条路还有什么意义。
后来,是周先生发现了我的这种情绪,并开导了我。她说,每个人都是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学习,然后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做自己的工作,发挥自己的作用。要相信,只要学下去,一定能发挥作用。听了她的话,我改正了自己的想法。
解放周末:您回到四川后,周先生对您的教学情况还很关心?
但昭义:是的,周先生一直挂心我在四川干得怎么样。她曾经说过,“我可以为四川做一点工作:播一粒种子,栽一棵苗子,在一个地区发挥作用。”那时我刚开始带学生,她还过来指导我备课,逐条分析讲解了巴赫15首三部创意曲,通弹了莫扎特全套钢琴奏鸣曲。回到北京后,她还特意整理了一份音乐术语的词典和国外的音像资料寄给我。
周先生一直心怀中国的钢琴事业,她为我树立了很好的榜样。我曾经在自己的笔记中写过:“我今后要做这样的老师。”
钢琴只是载体,通过钢琴学习艺术,目的是滋养心灵
行走在今天的中国城市街头,常常能看到大大小小的钢琴培训班、培训学校,一批又一批小琴童们在家长的陪伴与督促下开启自己的“黑白键之旅”。
中国音乐家协会2016年公布的数据显示,中国目前有3000万儿童在学习钢琴。钢琴之“火”,可见一斑。
对于这些年“钢琴热”在国内的兴起,但昭义认为,这是一种好的文化现象。与此同时,他也不无担忧:有人学琴是出于对钢琴的热爱,也有些人是带着功利与攀比的心理在学。如果只是为了拿一张证书,那就曲解了钢琴学习的本质。
解放周末:社会上一直有关于“钢琴热”的讨论。根据您的观察,近年来,家长和琴童对于钢琴教育的理解有没有发生变化?
但昭义:我没有做过深入的调查,但还是观察到一定的变化。应该说,“钢琴热”是一种好的文化现象。在物质生活越来越丰富的今天,人们有能力去追求更多精神层面的事物,这会对提高国民文化素养起到潜移默化的作用。
不过,在“一哄而起”的“钢琴热”背后,我们要思考两个问题。首先,我们的师资力量有没有为这股热潮做好准备,有没有那么多合格的老师?其次,人们学琴的动机五花八门,是不是都是健康的?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钢琴教师供不应求,一时间学声乐的、民乐的、作曲的都来教钢琴。现在的钢琴教师队伍已经壮大很多,专业性也强了很多。但是,仍有一些社会机构的教学不那么规范。做得好一点的,还会在上课前做功课,做得不好的,就是一切教学围绕“留住学生、赚取更高额学费”。这其实是在耽误学生和家长的时间,人家付出了精力和经济代价,却没有得到应有的收获。 |
|